Elizen

There is only one thing in the world worse than being talked about, and that is not being talked about.

来自海丰的五条人

2020-10-10


整个夏天让我欣喜的就是五条人出圈了。

在此之前,我最喜欢的三个中国独立音乐人是周云蓬、李志和左小祖咒。对于独立乐队,可能野孩子和低苦艾是心中至爱。他们大抵属于一个分类,民谣。对于摇滚,或者说主流独立音乐,像是痛仰、后海大鲨鱼、达达,都只是常听而已。

这两年因为乐夏,又找回了不少带着耳机听歌的感觉。其实音乐有一种很特殊的空间属性,比如谈起许巍,我马上就想到毕业时独自一人在来北京的火车上不停循环他的歌,再说李志,我在青岛沿着海边狂走几公里的时候,耳机里全是他的歌。这种链接只需要一次触发,就能将很久以前的回忆勾勒出来。这也是 Live House 或者音乐节对我的重要意义。

而五条人是什么时候蹦到我耳朵里的,我已经不记得了,但我记得有一年,在对外经贸大学打完球,大汗淋漓,觉得自己走不到吃饭的地方了,耳朵里突然冒出来一句「亲爱的春天小姐,她站在烟店的门前又是一夜等待」。那一瞬间,吹过的风都变了味道。后来我知道了这张专辑叫《广东姑娘》,后来又听到了我最爱的那张《梦幻丽莎发廊》,后来,我知道了这个乐队叫五条人。

叶三在《我们唱》里专门有一章写五条人,这是第一次我看到关于仁科的描写,书里她写道:「在博尔赫斯书店,仁科买了一本吉尔·德勒兹的《电影I:运动—影像》。他熟练地在扉页上盖上博尔赫斯书店的钢印。收款台旁边的书架上摆着菲利普·图森全集,封面是仁科的女朋友设计的。其中一本《急迫与忍耐》的封面上,一个人安详地躺在远去的公共汽车旁,双手放在胸前。仁科说他是这幅画的模特。」当时他形容自己 29.7 岁,一个非常知识分子又俏皮的形象就在我脑中闪现出来。

对仁科来说,阿茂的哥哥“500元先生”和一个叫楚雄的朋友,可能在少年时严重地入侵了他的大脑。「楚雄推荐大量的音乐、小说和诗歌给他,读完听完,两人认真地讨论“哪里好”和“为什么好”。除了文艺,仁科还会和楚雄聊哲学,聊生活中遇到的一切具体问题和形而上观念。“有时候聊到早上八点钟,不睡觉,那时候不睡觉也不会困。”」

我当时读到这里就想起了关于李志那首《你离开了南京,从此没有人和我说话》的歌曲背后的故事,那也是叶三的书里写的,「多年前,李志曾经有过一个朋友,是至今为止,他认为在智商、信息和思想上和他完全对等的一个人。有一年的时间,他们住在一起。那时候朋友每天去上班,李志闲着没事做,朋友下班回来,两人就面对面地聊天,各种话题都聊。突然有一天,他们聊不下去了。“我们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,也是唯一的问题,就是维特根斯坦所指出的语言的问题。比如我说一盏灯是红色的,这句话,我表达的信息,对方不可能彻底地理解。我们再怎么交流都要借助语言这个工具,但是这个工具本身有巨大的缺陷,我们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,但是解决不了这个。”后来,他们就不说话了。不久之后朋友要去上海,李志写了首歌,请这个朋友填词——那是李志唯一一次叫别人填词。朋友填不出来,李志也填不出来。最后,这首歌就成了一支乐曲,名叫《你离开了南京,从此没有人和我说话》。」

如果生命中有一个朋友愿意无休止地和我聊一些形而上的东西,那个人也一定是和我完全匹配的一半。我们时常的自言自语,也无非是自我与本我的碰撞。

那时的仁科和阿茂住在广州石牌村,一平方公里的石牌村内住着五万多人,人均居住面积1.3平方米。居民绝大部分是外来户,他们之中有学生、IT从业者、“走鬼”(摆地摊)的小贩、作家、酒鬼……当然,还有音乐人。后来,是周云蓬的经纪人佟研看上了他们,要帮他们出唱片。2009 年一张《县城记》让他们成为“广东民谣音乐圈最大的惊喜”。当年年底,“五条人”当选《南方周末》的年度音乐人。乐评人李皖给《县城记》的评语是:“他们用家乡土话歌唱着县城里的人和故事。地域如此之小,世相却如此之大。”后来火的《广东姑娘》、《梦幻丽莎发廊》已经把视角脱离了海丰,他们的视野也跟着越走越远,在500元先生看来,仁科是个读书人,“天分极高又很勤奋,这很恐怖”。

今年,他们彻底出圈了,一切都从违反规则开始。有人形容这是一场行为艺术,但在我看来这就是他们对待音乐的态度。在乐夏里,他们淘汰、捞回来,淘汰、捞回来,淘汰、捞回来,直到最后,他们已经占领了大众,就像仁科在复活赛走入群众中去一样,高呼着「呼呼呼」,那一场长达 8 分钟的演出,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仁科和阿茂的一次凯旋。他们懂得大众文化,懂得互联网媒介,他们在半决赛加入了所谓高级的合成器,制止了专业乐迷的发言,那不是一种挑衅,更多的,更像是一种入侵。一种被孤立为方言音乐、世界音乐的艺术形式,对于北方、京圈的攻城掠地。以北方语系生态圈为成长背景的一部分京圈音乐人和乐评人、音乐工业专业人士,他们听东部、南部音乐的时候一向都会「出问题」。这套审美对华语独立音乐的理解,无法跳脱两个范畴:「燥起来」的北方「老直男」掏心掏肺系摇滚、民谣和「略显高级」的京味洋径滨英语西洋风格作品——这几乎可以涵盖大部分如今中国独立音乐界的乐队了。问题在于至少从节目上来看,这些在独立音乐界占据话语权的人,一听别的东西,鉴赏与审美力就失灵了,缺乏对各种多元音乐的感受力,眼界很窄,还爱看不起别的地方。而五条人,则实打实地在这个舞台上漂亮了一次。

叶三那本书里有一句我摘抄下来的话,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用它作为准线来校正自己:「“总有人觉得‘五条人’很底层,”500元先生还说,“在我看来他们高贵得要命。咖啡手冲的,对麦当劳文化特别了解,喝茶也不会随便,三餐很正常,女朋友固定,这些都是正宗中产阶级生活方式。所以很多人都看错他们了,他们生活得很自由,很自然,而且很高贵。”」

2006 年,20 岁的仁科,写过一首《时间是某天上午》,里面有一句歌词,浪漫又俏皮:

要知道我是风的儿子,死于高贵的忧郁。

参考资料:

叶三. 我们唱. 理想国丨台海出版社, 2017.

孫小椒:樂隊的夏末——京圈搖滾,與被流俗理解的五條人.